「我說真的。BDSM 讓我到世界任何一處角落都能結交到好朋友。」

  他凝視著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雙目閃爍著神采。

  「我知道啊。」我往後仰躺,順勢跌進他的懷裏。「不然我們為何會認識呢?」

  他是歐美白人,生於德國,長期旅居美國工作;我是典型華裔,生於香港,偶然前往美國出差。我們此前生活從未交集,為什麼突然之間就搭上線呢。簡短(而錯誤)的答案是不久前我倆在酒吧相遇,發現他喜歡泡咖啡而我喜歡喝,於是便有了這個到訪他家品味咖啡享受生活的午後周末。

  實情當然是我倆因為性癖相通而走在一起。

  想像以下情況:在某個社交場合之中,你認識到一個新朋友。淺談片刻,你突然鼓起勇氣問道:

  「恕我唐突。請問閣下是異性戀嗎?」

  「沒錯。難道你也是——噢我的天公伯啊!太巧合了吧,能認識到你這位同好真是太幸運了!我有預感大家能成為好朋友呢。」

  這怎麼可能?異性戀而已,恐怕是地球上最不缺的「特質」,又不是湊巧發現對方也是同志——沒錯,同樣的情況,將主體換成是 LGBT 族群,突然就覺得話題真的變多了:有無打算出櫃啦,怎麼醒悟到自己與眾不同啦,遇到心儀對象該怎麼坦白啦,哪個明星藝人看起來也像是同道中人啦⋯⋯說來奇怪,明明有些話題是異同性戀通用,非異性戀版本聽起來總是更加香艷。

  其實此等現象並非 LGBT 族群特產。假使閣下獨在異鄉為異客,偶然遇著某個長著故鄉典型輪廓,說著自己母語的陌生人,即便此前素未謀面,亦會感到份外親切。說到底,就是孤獨感作祟。與當地主流文化差異越遠,越感到疏離,就越是會用力抓住來之不易的同路人。這並沒什麼好說辭的,人之常情罷了。

  有趣的是像我和他——忘了介紹這位請我喝咖啡,帶我參觀自家建設調教室,然後彼此穿著全身乳膠衣互相調戲,在床上翻雲覆雨直到累得睡去的朋友,他的名字是 Felix。我與 Felix,難得地相當珍重自己對於 BDSM 的熱衷,甚至視之為自身優勢。

  尋求肉體及精神刺激,渴望支配他人或得到他人庇蔭,企圖改變世俗常規甚至尋求打破禁忌,皆是刻在人類基因裏的本能。這些能力,不一定每人都會覺醒,也不一定朝著 BDSM 的形態發展,但至少可以肯定,在地球上七八十億的汪洋人海之中,只要你願意嘗試,只要當地的網絡和思想還保有一定自由,你就注定不會孤獨。

  然而與其他諸如烹飪寫作遠足攝影的興趣不一樣,BDSM 本質上就是人心對著人心赤裸的碰撞。你大抵能與四五個路人共用籃球場打個即興的分隊比賽,或是在街頭藝人彈結他時插嘴唱上兩句,卻無法(也不應該)心存疑慮下與陌生人實踐主奴調教。即便是較為輕鬆的道具玩樂,事實上亦是向對方坦誠性癖,展示(相對於主流社會推崇的道德形象而言)脆弱一面的高風險行為。誠然,與之相應的回報是,假若對方欣然接受並且將你腦海的性幻想實現個欲仙欲死,那份直通心底的愉悅與幸福絕對是尋常嗜好無法企及。這大概是我們能夠忍受恐懼並對每一次同好接觸滿懷期待的源動力吧。

  人之相與,離不開求同存異,並且總是先談求同再談存異。每一段集體回憶,每一項術業專攻,每一種休閒興趣,都是建構人際關係的潛在橋樑。若生命對你千依百順,許你山珍海錯,當然恭喜閣下;若生命不如人意,只許你若干檸檬,做不出玉液瓊漿,調製個檸檬果茶亦非壞事;若生命執意作弄,許你皮鞭蠟燭麻繩膠衣⋯⋯嘛,為什麼非要視之為恥辱不可?你內心潛藏巨大的力量,你手握打通世界角落的機緣,你口說穿透地域與文化隔閡的千古語言,你腳下的路看似山窮水盡,實則柳暗花明。套句俗話來說:只要你不尷尬,那麼尷尬的就是別人;只要你和對方都不尷尬,那麼沒有人具備資格對你們閉門進行的兩願實踐置喙批判。

  與 Felix 共度過天雷地火,於床上相擁融化,幾刻鐘後才逐漸連接上五魂七魄,惺忪地爬進浴室洗去一身乳膠衣裳,然後我才想起:啊,我到訪他家在名義上好像是為了喝咖啡的,現在「旁支末節」的事情都辦過了,咖啡卻還沒做呢。他起身到廚房操弄起那台精緻的咖啡機,我半躺在沙發,不經意從電視循環播放的相薄中瞥到熟悉的身影。

  那是他在2019年參與台北同志遊行時的團體照。照片中,他一身藍黑色乳膠狗狗造型格外帥氣注目。不遠處正是當年裝扮成橘黑色乳膠狗狗的我。對哦,原來我們並非全無交集,而是在多年前便已相遇,但當時他早已交遊廣闊,我卻尚在摸索階段,寂寂無名,便出於自卑而不敢冒昧攀談。

  他遞給我以日式茶杯盛載著的意大利牛奶泡沫咖啡,毫不忌諱同時傷害兩國民族感情。後來聽我提起這件往事,如此問道。

  「當天我也注意到你。為什麼你沒有找我打招呼呢?」

  「我就太害羞了啊。」

  「那為什麼前陣子在酒吧那晚,你又有勇氣跟我說話了?」

  「我現在就比較不那麼害羞吧。」

  他報以我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簡直就要出言調侃:「你這種性癖多到手指腳趾并用都數不完的人也好意思說害羞?」

  我聳了聳肩。畢竟他認識的是已經領悟到 BDSM 並非人生污點而是優勢之後,逐漸走出泥濘的我自己。那個無法理解自身性癖而在苦海沈溺掙扎的故我,以及世上無數曾經有著類近遭遇的靈魂,都是被蒙蔽在社會陰影之下而無法被看見的。

  慶幸自己覺醒得尚算及時,更感謝前人不懈奮鬥而搭下大部分橋樑,讓我今日不過是邁出一小步,便足以連通世界,才沒有錯過僅此一次的人生沿途太多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