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藩市街角擷下一抹彩虹
三藩市真是一座有趣的城市。最初到埗美國,從當地機場駛往市區,便感到建築繁雜、街道髒亂、物價高得令人髮指,還有流竄於窄巷胡同中的大麻菸味。說起這個,後來我報名參與當地的觀光導賞團,行程結束時導遊送我一頁薰香書籤,說它浸漬著代表三藩市的氣味。
「大麻味?」
「海水味啦!」導遊沒好氣地回應著。「三藩市是沿海都市好不好。」
只是與三藩市獨有的多元包容文化相比,這些小瑕疪根本微不足道。無數 LGBT/BDSM 的主題活動,皆在這一小片土地孕育發跡。譬如其中的卡斯楚街(Castro Street),最初作為二戰後美軍安頓同性戀士兵的區域,經歷多年同志運動洗禮,現今已發展成世界知名的同志村。
卡斯楚街的一磚一瓦彷彿都呼吸著彩虹。抬頭有佇立於建築物頂端的六色彩虹旗,俯身有漆在馬路口的彩虹行人過路線,遠眺近望皆能看見大小企業商店的招牌橫幅及廣告外牆等,不少都精心換上了彩虹色的化裝。
其實我本來並不知曉卡斯楚街,是兩個當地同好朋友告訴我的。儘管早已體會過三藩市開放的一面,但聽見友人如此繪形繪聲地描述卡斯楚區的燦爛,我還是不禁心存懷疑。
「真的會有如此大膽地接受並展示 LGBT 文化的地方嗎?」
「當然!你想要更大膽的事情都可以。不然我們就在隨後的周末,穿著膠衣去那邊街拍如何?」
於是這就莫名其妙地成為我們三人在周六下午的行程。我是不太清楚同志村與膠衣戀物文化有何直接關係,但光天化日之下裝扮成乳膠狗狗在街上大搖大擺拍照的橋段,真是想想都覺得興奮。只是事情真的會如此順利嗎?
我與友人 Barp 於住處預先換上膠衣,再穿著長袖衣服遮蓋,直至到卡斯楚街才褪去表層偽裝,變成膠衣狗狗。
風和日麗的周六下午,三藩市其中一段最知名的區域,往常鼎沸的人潮與車群。在如此天地利人和的交匯處突然冒出兩隻身穿乳膠緊身衣,頭戴狗狗造型頭套的男生,所引起的反應不言而喻:
「⋯⋯」
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們被忽略了。我從人們的眼神中確知自己受過注視,卻也不過是隨意一瞥,看不出任何波瀾,便繼續埋首於往日平常。當然偶爾還是會有對我們駐目而視的行人,但我感受到的是好奇而非質疑,讚美而非歧視。更有甚者,會禮貌詢問可否合照留影,態度亦是出於人性想要記錄美好一刻的欣賞之情,而非嗜好腥色的獵奇心。
「能定居在這個地段的人,基本上非富則貴。他們在擁有眾多選擇下依然篤定住在三藩市,就算不完全認同多元文化,至少是見怪不怪。至於外地人如你,不也更是慕名而來的嗎?」
我們的攝影師 Rally,他在美國灣區二十餘年了。對於我提出的疑惑,他輕鬆解釋。
「所以,他們都是同類。『我們』都是同道中人。」
我內心這才稍稍安定下來。在整個街拍環節中,最大的障礙反倒是天氣——雖是初夏,但涼風還是太過颯爽了些,配上乳膠衣比紙皮還要薄弱的保暖性能,真是每一張照片都是在物理層面上的戰慄中艱難完成。
話雖如此,我們還是享受街拍過程當中每一時刻,甚至還在幾星期後重遊舊地。這次選擇了風景更美,遊客更多的海岸碼頭。同樣一身奇裝異服,我們同樣得到頗為正面的評價,不時能聽見簡短而友善的讚美之語,還有人打趣地問我們是否在扮演什麼超級英雄。
「老兄,這裏可是三藩市耶。你在期待什麼?」
Rally 同樣打趣著回答。身負曠世奇功,拯救世界於危難的超級英雄,不過是電視影集裏的一方美夢罷了。我們所活著的世界,我們所知悉的社會,不過都是些普通民眾。諸如LGBT、BDSM、戀物之類,普羅大眾並不具備足夠的認識去辨解——也通常沒有興趣去理會這些與日常生活無甚交集的事物。
在我看來,人們對待非主流性傾向及性喜好,本應會站在不支持也不厭惡的持平立場。只是在歷史長河之中,曾經存在著若干人們,將天秤倒向保守與打壓那一方。即便開放如三藩市,亦曾經陷入過戕害弱勢群體的狂熱;即便前衛如卡斯楚街,過去亦是為孤立性小眾而設立的收容所。
自由與平等,從來都不是「與生俱來」「渾然天成」。今日我之所以能穿著全身戀物裝束,一個男生牽著另一個男生在鬧市中閑庭信步而不受侵擾,絕非出於人性本善的諒解與憐憫,亦非神話故事中突如奇來的天外救星;而是我們身邊的勇者,我們上一輩以至好幾十代之前的祖先,前仆後繼地用實際行動將傾倒的天秤扳回正軌。這是以抗爭以血汗以「尋釁滋事」所換來的片刻歲月靜好。
我相當慶幸自己生活在一個歧視與隔閡逐漸消弭的世界。但歷史遺留下來的慣性力量仍在地球上各處燃燒,甚或存續後世。全人類的道德課題仍有漫漫長路。最後我想介紹三藩市多洛瑞斯公園(Mission Dolores Park)內的六色彩虹橋,其中一段就與我的膠衣顏色甚為合襯,看上去就像是隻被染上一抹彩虹的小狗。
在此地拍照時,我們偶遇一位任職於芬蘭某時尚雜誌的攝影師正在取材。攝影師當時就被我們吸引住了,也顧不得眼前的模特兒,就與我們搭話起來。得悉我們的來意後,他大表欣賞,還說了「可以,這很三藩市」,然後在本應為模特兒服務的相機中,擷下了我們三人的合影。
真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能夠改口說成「可以,這很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