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空蛇主人初次相見於一七年盛夏。那場會面其實不太順利。我乘坐的航班一再延誤,抵達後排隊入境的群眾如洪水湧進,卻只有少數櫃枱開放讓人潮如水滴流走。我高舉電話張望,祈求有那麼一刻能夠連上早已癱瘓的機場網絡,告知主人我會遲到。

  這麼一遲,就是兩個小時。他依然在等我,並且一眼將我認出。我以為他會發怒,但他沒有。他從包裏掏出幾件玩具,似是當地嚮導向外國人介紹台北名產:肛塞、貞操鎖、小內褲,讓我到廁所穿上。

  我當時狀態不好,只套得上鳥籠。他也不勉強,買了國運車票就領我回家。抵達主人家門時已是凌晨四點。我唯一想做的調教就是讓我與周公大戰三百回合。

  臨近夢鄉,我回想到,主人當時應該有惱怒過,只是他同時也體諒我初到台北,難免計劃不周吧。

  我與主人認識只有一個月餘,這還是首次現實會面,難免有些腼腆。主人卻相當熱情大方,載我四處逛街,介紹西門町各種便宜又大碗的地道美食;看我衣著單調,又帶我去挑衣服,還能發揮當地人殺價還價的本事。我全程只需要腦袋空空的跟隨著他,吃的喝的穿的玩的都不用煩心,就像是隻寵物狗那般,跟著主人就夠了。

  享受過台北半天遊,我們回家稍事休息。儘管相處只有一夕一朝,但我確實感到他是個值得信賴之人,也就請求了調教。我第一次嘗試到全身拘束衣的滋味。然後還有按摩棒。然後還有馬眼棒。然後還有他滋養良久的鞋襪。每一項都直擊性癖。除了射出一發發高潮,我想不出其他結局。

  我注意到主人並沒有高潮。他說自己並非不愉快或無聊,只是看我剛才如此呻吟放蕩,飽了眼福,也讓血脈遊走過重要部位,甚是滿足,射精與否,不太重要。

  我初入圈內認識過的幾個前主,他們在調教中射精似乎理所當然。身為奴方,只管服務好主人,先讓主人快樂高潮,再等候並祈求主人賞賜自己緊隨其後。能夠將對方的感受顧及得比自己更為優先,將對方的滿足視之為自己的滿足,如此溫柔之人,不論在圈中還是社會中都絕無僅有吧。

  在台北度過的這個長周末,是我最難忘的一段回憶。我對 Commander D 地下室慕名已久,主人便帶我參加店家的繩縛之夜活動,直接讓我首次體驗到吊縛;我提到自己沒泡過溫泉,連綁在身上的繩子也來不及拆,主人即席就帶我去椰林溫泉(當然繩子還是在泡溫泉之前拆掉了);我說自己對桌遊也有興趣,他一通電話,呼朋引伴,就在他家開了個凌晨桌遊大會。想來幾日之前我倆仍是素未謀面,我卻受他如此厚待,只能說不勝感激。

  假期過後,人是回去了,但內心仍不時縈思台灣,舉凡台北同志遊行等大事,或是工作上剛好能安排幾日空檔,我就問主人能不能過來玩幾天。主人基本上都會說好。當然並不是我倆的假期剛好重疊,而是他特意重整行程,騰出那幾天時間陪我。每次我都是毫無準備而來,卻是身心滿載而歸。衣食住行、旅遊計劃,以至是調教項目等事,只要把自己的喜好告訴主人,一切大小,自有主人運籌帷幄,我只管當幾天小廢物就好了。

  某次,主人提議說去夜遊遛狗。雖不是野出露出等遊走法律邊緣的事,但想起有機會被旁人窺見自己當上狗狗那一面,不免使我戰戰兢兢。但思量後我還是決定相信主人,穿上一身緊身狗狗裝備,凌晨時分由主人牽著一同前往公園。

  夜雖深,卻仍有零聲人跡。我對任何細碎動靜都異常敏感,恍若草木皆兵,所幸路上所見異動都是自己太過敏感而招致錯覺。直到在公園小跑徑,真有夜跑客迎面前來,窄路相逢無處可避。我當時害怕極了,幾近要忘記心跳——

  卻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人就擦身而過,好比平日行人來去匆匆,互相漠不關心。

  這才驚覺,自己早已被教化成一個順民。戒慎恐懼,蠅營狗茍,對社會主流價值誠惶誠恐,但求偶爾有那麼一刻能夠偷雞摸狗地宣洩性癖,那便足以歡欣涕零,認為自己得到了微小卻實在的幸福。我卻從來沒有意識過,這些自由本應生而享有,不必懇求他人施捨。

  那次經驗之後,我似乎意識到自己不再那麼恐懼。也許我終於理解到主人常說的,「表現自己內心渴望的模樣,不需要也不應該感到羞恥。」

  與主人相識這幾年,彼此留下許多愉快回憶。最享受的時光,倒不是被調教時的肉慾高潮,而是夜深人靜,我與主人一人一罐啤酒,臥坐陽台敘談。主人並不是完美的人,他在圈中經營維生也是荊棘滿途;我也不是完美的狗狗,一路走來也犯過無數愚蠢過錯。但我們從來都沒有介意對方的不完美。只要心靈相通,完美與否,反而微不足道。

  長夜漫漫,可以盡訴心聲。放眼星空,頓感世界之廣闊,人心之深邃,自己二三十年來因為性傾向和性喜好而遭受的歧視與傷痛,倏然顯得渺小起來。

  如今礙於疫情,我與主人天各一方,接近兩年未能相見,僅能間中網上聊天,聊以慰藉。但若幸得他不嫌棄,我便甘願一直做他的狗狗,期盼時移世易,苦難的日子終將過去,而我們又能處在同一屋簷下,重溫那時的無垠星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