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某間大學開設了一門研究性別與情慾文化的課程,其中一節課是關於BDSM與人類情感的關係。我不是導師,只是間中分享經驗,有時幫忙示範的人肉教具。比起談論課堂內容,我更想描述自己的課後感受。

  我自己的社交圈子,不時接觸BDSM,實踐也是常有之事。導師講述的概念,我大都知道。但要向完全沒有接觸過的學生講解:什麼是BDSM,什麼不是;它與人類情慾的關係;人們應該如何看待這種興趣⋯⋯諸如此類,原來不甚簡單。

  人類有兩種重要而迥異的特質:好奇,以及排外。這兩種力量會隨著社會環境和個人閱歷而此消彼長,但總是在互相角力。對於這一點,我想起英國作家Douglas Adams的名句:

  「我歸納出人們看待科技產品的準則:

  一.在你出生時就存在的科技是渾然天成的定律,世界運行的原理,毋庸置疑的。

  二.在你35歲前發明的科技俱是人類文明的體現,社會進步的證明,應當支持的。

  三.在你35歲過後才出現的概念全都是邪魔外道,傳統價值的倒退,天理不容的。」

  這個現象,放在性別情慾的議題上亦是十分適用。遺憾的是,排外幾乎都是發生在理解之前,而一旦決定排外,自然也不會想再認識它了。

  課堂的受眾,幾乎都是剛成年不久的大學生,按照上述的「原則」,他們看待BDSM還是相當開放的,只是免不了會有所疑問。

  人一旦遇見不同於己的事物,最常見的反應就是比較。

  可不是嗎?我們恨不得在每個異性戀旁邊置放一個同性戀,在順性別旁邊置放一個跨性別,在尋常性愛旁邊置放一個BDSM,然後就像小時候玩找不同遊戲那般,手持放大鏡去狩獵每一個可能性:同性戀的性器官會否發達一些?跨性別人士有沒有更容易受情緒困擾?BDSM愛好者是不是更傾向多元關係?

  這麼樂此不疲地比較,大抵也是出於好奇吧?我說不上是反感,只是有非常微妙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一種聲音在反複強調「我跟你,是不一樣的人」。

  在我的人生中有過幾次出櫃經歷。我最期待的反應並非「愛不分性別,支持你」之類的鼓勵說話(儘管也很棒),而是這個︰

  哦。

  這是什麼反應?這是有人跟你說自己想要變帥變漂亮,夢想就是每天不用工作有錢爽爽領,渴望跟某個心儀的對象攜手走進愛情的墳墓,你聽完之後給予「我知道了但關我屁事」的冷淡答覆。

  不過這樣有點不公道。說是出櫃,自然是營造了「我有重大事情要宣佈」的氛圍,有種強迫受眾發表看法的意味。所以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性小眾需要出櫃?為什麼性喜好小眾會掙扎要不要跟枕邊人坦承異樣的興趣?

  曾經有一段時間,社會熱烈爭論「同性戀到底是不是天生的」。如果當日課堂的導師沒有適當指教,或許還會有同學提問「是不是有什麼原因導致你喜歡上BDSM」。這些看似中性的問題,背後有一句連提問者也未必發現的潛台詞︰

  「如果你沒有跟我們不一樣就好了。」

  我想,在任何小眾族群裏面,也有人同樣想過︰「如果我可以選擇成為多數派就好了。」

  我自己就選擇過一次。

  我就讀大學時,其中一節課的課室,設計是沒有桌子,而是在每個座椅右邊安裝一塊木板方便抄寫筆記。坐在我旁邊的左撇子同學抱怨這樣對她不方便,說如果有少部分座椅是遷就左撇子就好了。

  我笑言︰「你可以試著用右手寫字啊。」

  這個同學知道我是Gay,就直接回敬一句︰「你也可以試著喜歡女生啊。」

  那個沒有同理心,聲稱左撇子也可以用右手寫字的我自己,其實也是個「前左撇子」。

  我天生就慣用左手,只是幼年時的老師「不知道要怎樣教這個小孩」,就「矯正」我用右手握筆寫字。時至今日,除卻極少動作,我大都慣用右手去做,看上去就跟先天的右撇子別無二致。過往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右撇子,甚至無法理解某件事情改用左手做是什麼感覺。

  但是,嘿!我現在是多數派耶,為什麼我還得去關心少數人的感想?大家都像我一樣學習用右手,不要製造「左撇子」「右撇子」的分裂,豈非完美?

  某程度上說,直到被那個同學用「你也可以試著喜歡女生」秒殺之前,我也是在倒戈去歧視左撇子,擔當著以前的自己所討厭的角色。

  我不曉得有多少人因為大眾排斥而作出無奈的抉擇,也不曉得有多少人做過選擇之後還能夠有驀然回首的機會。我比較慶幸的是,多次歷史重演過後,群眾漸漸體悟人性多元,價值差異是自有永有,未來也只會越發分歧。社會對待差異,儘管步伐緩慢,進程反覆,但大體上還是從最初的排斥逐漸走向容忍。

  期盼有朝一日,這種刻意的容忍可以進化成自然的冷淡,最好就是「你要跟誰結婚關我屁事」那種。

  最後最後,假使一日,人類的道德目光聚焦在BDSM上面時,但願,只是但願,不會有太多的曾經朋友變成敵人,歷史不會重演太過驚人的錯誤。阿彌揭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