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與出櫃
《叔.叔》。香港極少數以老年男同志為題材的電影。看過之後,特別想描述某個細節。
電影中,不時會穿插主角隻身眺望遠處的鏡頭。有時看街頭籃球,有時看海,有時是單純在家觀望夜景。通常安排在主角遭遇感情轉折前後。畫面長度不過十秒,但感覺上就是駐目了大半個晝夜。就是如此一個用來舖陳過渡的段落,讓我感觸良深。
我彷彿看見將來的自己。
我自小就曉得自己的性取向。年少氣盛,因為無法壓抑慾望而購置了一些收藏。直到自己搬家自住之前,我一直將它們安放在家中某些隱蔽處所。可能是塞到一年才打掃一次的雜物角落,可能是珍而重之地鎖在抽屜裹頭,也可能是夾在公事包中,每日就帶著它們上班下班。
日夜牽掛著這些,便會從心底裏感到惴惴不安。無數個的夜晚,家人睡得正酣,我卻獨自呆立在一個個收藏著自己秘密的櫃子面前,用著《叔.叔》主角那般寂寞的眼神遙望。想想過去。想想未來。想想各種不著邊際的劇情。
譬如被家人知道是同性戀。掃地出門。
譬如被同事知道是同性戀。職場霸凌。
譬如被朋友知道是同性戀。君同陌路。
譬如被任何人知道是同性戀。惡言相向。
然後我按捺不住,或離家出走,或憤而離職,或含淚絕交,或破口大罵。自此人生關係破碎,惶惶不可終日——
諸如此類。及至從噩夢驚醒,回到現實,竟已是夜半三更。我明知這是虛耗光陰,但情緒就是洪水猛獸,恐懼就是陰魂厲鬼,一旦發作起來,自己也無法停止思想往牛角尖裏死鑽。
大學臨近畢業時,出於好奇就去參與關於同性戀者精神健康的調查,預約了一對一形式的訪談。也是那時我才驚覺,自己在長期精神壓力之下,會做出一些旁人看來不可理喻的行為:
我會過份在意個人物品有否被家人移動過。試過在上班前對自己的書櫃、雜物架等拍照存證,下班回家後拿著照片仔細比對。每發現一項異樣都會令我驚慌半天。
明明隱私物品都妥善收藏,卻總是忐忑難安。試過夜半驚醒,起身又把各種東西收拾整理,確保完全沒有破綻後,才能安心鑽回被窩。
有些物品,家裏實在藏不下,便請求同好朋友代為儲存;假若也存放不了,便忍痛捨棄。大學畢業時,學妹送我簽字筆作為禮物。禮物盒內夾著一封信,大意是祝我前程錦鏽之類。僅是因為裏面寫過一句對我同志身份的支持說話,我閱畢後就把書信銷毀了。
我記得在訪談最後,我提到自己的性取向還是被父親知道了。憶述當年那個場景時,眼淚就停不下來。及後每次談及到那件事,不論是再過三年、五年、十年,我仍舊會像個被親人遺棄的小男孩那般泣不成聲。
「想像最讓你不自在的情況,會是怎樣子的?我不是說你痛苦的時候,瀕死的時候,只是讓你覺得十分不舒服的時候。想像你被困在那裡,不只一小時,不只一晚,而是永遠。只要你一露出馬腳,身邊所有人就會喊『怪物!怪物!』然後他們就會轉過來把你碎屍萬段。」
「聽起來——很累。累死人。」
這是遊戲《Witcher 3》裏面,吸血鬼雷吉斯與狩魔人傑洛特閒聊,被問到在人類世界假裝成普通人類生存四百多年後,有何感受時的回答。我一直記掛著這段情節。在我們這個世界,或許沒有吸血鬼,也或許不會輕易就將人置諸死地,但歧視與偏見,主流價值的嚴苛壓迫,不會流血的言語暴力,卻如出一轍。
這段極不自在的歲月,我忍著忍著也就過了十五六年。《叔.叔》兩位男主角,都是年逾花甲、古稀的老人。假設都是二三十歲娶妻生子,他們也就對著枕邊伴侶和膝下兒孫隱暪了半個世紀。
我看完電影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自己發誓,絕對不要步上後塵。
被迫欺暪自己所珍視之人,大抵是人世間最痛苦的煎熬;但反過來說,受到所珍視之人的不理解與拒絕,不也是最殘酷的折磨嗎。
我有時在想,假若我真是吸血鬼、狼人那些傳奇生物就好了,至少我所遭受的傷害會顯得更「順理成章」一些。但既然我們都是生而為人,嚮往自由、平等、相互尊重的智人,為什麼我們無論在歷史還是在現代,總要唆使一些群體迫逼另外一小攝群體,非得要他們在煎熬與折磨之間選擇呢。
最後,我這個故事的後續,就是家人始終無法接受我是同志。我搬出來自住。目前偶爾回家聚餐,嘗試修補關係。
審視自己的下場,其實已算是相當不錯。但在上一輩的世代呢?要是我早出生個五十年,沒有多元社會,沒有小康生活,我還能像今日這般隨心所欲,抑或會屈服於社會主流之下,「忘記」自己是個同性戀?
想到這些,我彷彿聽見恐懼又在夢境邊緣叩門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