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他
五年前的夏天,我在臉書上認識了這麼一個人。他談吐風趣,處事成熟,身體條件也是相當不錯。我們很快便成為要好的朋友。所謂「要好」,指的是可以經常約玩,而每次約玩也能盡興而歸,畢竟我們也發現彼此的性癖也是難得合拍。
我們的關係就從玩伴開始。從互相發洩慾望,開發性癖;到互相約見吃飯,結伴旅行。相識兩年多後的秋天,我在機場向他表白。其實當時我們還有各自的男友,儘管彼此都有開放式關係的共識,卻又不想用傳統定義上的戀人去概括這份情感。所以結論就是,我們建立了某種非主流浪漫連結吧。
我們在台灣度過了愉快的一週,還拖著手一起走過台北同志遊行。回香港之後不久,便是人所共知的新冠疫情。疫情儘管困難,卻也為生活帶來轉機。當時在家工作風氣盛極一時,我也藉此機會常常溜進他家裏,一邊上班一邊上床。後來我乾脆租下一個更大的單位,讓他反過來住進我這邊。平時就是各自的在家辦公空間,到晚上或週末,便是我們開辦派對,研究人體感官與驗證網上成人影片情節的秘密基地。要是偶爾覺得懶惰,那就什麼都不做,在床上相擁而睡,也是平靜但快樂的一天。
這樣美好的時光,看似可以一直持續下去。但在我沈醉於這段日子的同時,內心卻隱隱感到不安,害怕著哪一天,我會因為某些事情失去他,害怕著哪一次,我與他擁抱、與他親吻、與他同床共睡,將會是最後一次。
今年年初,我得到公司派遣出差美國若干個月的機會。那時還是疫情動盪,充滿危機與不安定的世界。我不曉得處理相關簽證與檢疫要求會否順利,更無法確定屆時出差期滿,我會否因為疫情原因而被迫滯留,歸家無期。
嚴格來說,我是能夠推卻公司派遣的,但到國外闖蕩見識,進修歷練,一直是我職業生涯的主要目標。再三考慮後我還是決定接受派遣,但這也意味著我必須與他分隔於地球兩端,在一段難以預期的時日內,不止是無法相見,還會因為時差關係使任何溝通變得困難。
他自然也是知情的。事實上,早在認識我不久之後,他便得知我未來會離開香港,移居他國的人生目標。他嘴上說著,希望我的簽證申請不成功,但實際上也是他在我百忙之中幫我準備文件,陪我走過一道道簽證申請流程。直到起飛前幾天,還在四處為我奔走,添置衣服,兌換外幣,打點行李等等。有時我真覺得自己是隻寵物,總是受他照顧。
那夜凌晨,我們坐上前往機場的巴士。離境大堂擠滿將要遠走與送別的人們。我們找來一處僻靜空間,在那裏默默倒數著最後還能共處的時間。最終道別那刻,我一頭栽進前往禁區的人群,不敢回望,生怕讓他看見自己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在美國的生活,撇除初期有部分不適應,其餘尚算不賴。我甚至認識到很多有趣的同好朋友,見識到各種奇特的聚會,參與上了以前只能在屏幕前乾瞪著眼羡慕的活動。然而這些吃喝玩樂、情慾交錯,並沒能麻醉我對他的記掛。
我曾經以為自己能夠妥善處理這份心情。因為我可是成熟的大人了,因為我為了能遠赴美國的這一天已經準備多年了。我嘗試說服自己:即便是我真的記掛他,但我和他之間,應該,似乎,可能,還沒有到戀人的地步,所以我要把這份感受藏在心底,不能造成他的困擾。
我在香港的居所偶爾需要一些維護。我不在的日子,都是由他幫忙處理。有時我會翻閱家門外的閉路電視,尋找有他出現的片段。儘管每次只能看到僅有他模糊身影的三數秒鐘,感覺上就像他仍然陪伴在身那般,為我忙碌的出差日子帶來一點安寧。
幾週之後,他也得到去台灣短期逗留的機會。相比起香港,他在台灣能遇到更多同好朋友,可以參與的聚會也不比美國這邊遜色。我便鼓勵他去。在我們都各自出差的那幾個月裏,我們總會想辦法每週約一兩次通話,互訴長短。確實,他在台灣的日子,雖不至夜夜笙歌,但也比香港無了期的清零人生豐富太多了。
每次在電話裏聽到他說認識到誰,約玩了誰,以至是跟這個人那個人上床了,我都會為他感到高興。我想念他,卻不想獨佔他。我希望他能過得快樂,即便那個能讓他快樂的人不是我。
到我出差結束回來香港,他人仍然在台灣。那時入境香港還需要自費訂購七天的隔離酒店,而他並不走運,找不到能與機票配合的酒店檔期。下一輪可預訂檔期是在三個月後。我便在香港等待他回來。曾經他也身處在這個位置,如今便輪到我來感受這份寂寞。原來等一個人回來的滋味是如此不容易。
我曾經亦是孤身一人。作為社會上的小眾,我並不期待能找到人生伴侶,只要有一些知己好友能分享快樂,分擔困難,我本應已感到滿足。直到自己生命中出現這麼一個重要的人,直到自己與他別離,我才意識到自己內心有著一份必須坦白的情感。
然而事情又迎來波折。我還記得那天是八月二十五號的深夜,我與他在通話中,提及到自己即將需要再度出差美國兩個月的消息。我本來認為這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因為從時間上看,他也需要兩三個月後才能回港。沒想到話剛說完,氣氛便變得沈重。
我很明顯能感受到他的不開心。這份不開心並非單純因為我們要從別離變成更遠的別離,而是源於更早更早之前的,對於我們這份關係的不安。我們能在一起,卻又不知會在何時不能再在一起。今年我還可以長期待在香港,但明年呢?我們的未來該如何是好?
我與他相識五年了,這才發現我們從來沒有認真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從事的工作性質不容易有長居他國的機會,現階段也沒有出國留學或移民的打算。所以如果我們關係維持,並且我在不久的將來真的遠走美國的話,這段關係便會從枕邊人一下子拉長到十五個小時時差的距離。
畢竟我大部分親友仍在香港,畢竟我最關心的人也在香港,所以我也預計自己即便長居美國工作,一年下來還會有兩三次返港探親。待到疫情明朗,各國開放旅遊,還能約定日子一同參與不同國家諸如同志遊行的盛事。這麼想來,我們日後能見面的機會也不算太少。
我嘴上這樣安慰著彼此,內心卻也知道,一旦發展成遠距離,這段關係將會無可避免地變質。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沒有彼此疏遠,但在客觀事實上,我們再也無法一起生活,無法照顧和被照顧起居細節,無法及時分享當天的快樂與煩擾,無法實際觸及到對方的體溫。
年初在機場那一別,意識到接下來一段很長的人生中缺少了他,讓我從心深處倍感疼痛。這種事情,往後還會一直發生。
我們都在這段三小時的對話中防線崩潰。尤其是我,哭得亂七八糟,涕淚橫流,手腳顫抖,腦袋化成一團漿糊。我這才知道自己很喜歡很喜歡他。
「我感覺自己很自私……明明跟你在一起了,但仍然任性地想要去外國發展。然後說這件事的時候,還要把你弄哭。」
「我當初就知道你的生涯規劃就是去外國,你終有一日會離開香港,但我仍然選擇與你一起。說起來,我才更像弄哭你的人。」
這下我哭得更糟了。他卻仍能堅持住。他說,如果他也哭得亂七八糟,這段對話就無法繼續下去。他總是如此成熟和溫柔。這段對話的最後,我們的共識是:待我們都回來香港,我們要一起溝通與克服這段遠距離關係上的種種難關。
更重要的是,直到命運時刻終將到來之前,好好珍惜還能在一起的時光。
不久後我便隻身前往美國,他亦繼續在台灣的出差。偶得閒遐,也會各自找當地同好朋友約玩交流,然後在我們下一次通話中互訴心得。或許是某個期盼已久的性癖得到實現,或許是約到某個圈內名人卻在最後發現他是雷包。還有好多好多的日常生活瑣碎,小至水土不服,大至遇人不淑,在親身經歷時儘管痛苦,但過後當作是個笑話告訴給另一方時,好像一切都變得輕鬆自在。
能間中聽到他的聲音,日子總算過得不太枯燥。當然,能見上面就更好了。抱著這份期待,即便這次出差辦的公事最後因故延期,我也堅持要如期回去。剩下的工作,頂著時差,夙興夜寐地努力一下,總能解決。我對他的思念卻只有實際碰上面才能紓解。
我總算在過去那個週末登上直航香港的飛機。如此,我們便別離了八個月餘。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也幸得這段旅程,我終於摸清內心的想法。再踏上香港土地,拖著行李步出入境大堂那刻﹐我便在遠處瞥見了他。他也看見了我。我們彼此沒有說話,也不需要特別說些什麼。我摟了摟他,輕摸他的頭髮,便一同踏上回家的路。
這一刻感覺就像是永恆。